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
你是云、是海、是忘却。
你也是你曾失去的每一个自己。

美团的会议室名字都是用地名起的。

现在,我们一群天南海北的实习生局促不安地被收拢在成都的邢台厅里。我瞟一眼左边的西电大哥,低下头发一会呆,觉得这样很呆。盯着电科哥的鞋,又瞟一眼右边的哈工大兄弟,终于彻底变得连喘气都小心翼翼,我作为学历最低的211,深刻理解到斗宗强者为什么释放威压就可以吓死修为较低的杂兵。

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焦虑,一方面是因为部门boss突然拉大家过来,会上多半是要聊聊实习转正的事情;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会七点半开,晚上八点准时吃餐补下班基本上是做梦了。

boss笑嘻嘻地问大家,这段时间都有什么想法,觉得自己做得怎么样?我知道他是想活跃气氛。我评估现在的情况很简单:只要接上话就可以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也很正常,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都很惧怕犯错,因为大家一路上就没犯过什么错。容错率这个词,真的很陌生。

身边的这群人太过优秀,每个人都是运行完美的最佳实践,他们的人生,仿佛一条精心设计的复杂调用链,环环相扣,步步精准,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过去无数个分岔路口,只要他们选错一步,哪怕只是一步,就不会坐进今天的会议室里。

而我,却像一段写得磕磕绊绊的测试代码,能坐在这里,是因为系统宽容地放行了许多非致命警告。靠着一丝侥幸,勉强平稳运行至今。表面看来一切正常,可每次周一例行的代码评审会上,我总是会哗啦哗啦抖落一地无伤大雅但不堪入目的报错信息。

于是气氛自然而然地沉寂下来,这种感觉实在很微妙,预料之中恰到好处的尴尬,略有点局促,好像洞洞鞋里甩不出去的沙粒之于无处安放的脚指。

视线在沉默里渐渐失焦,天花板的四个角落逐渐被拉得越来越远,会议室的大屏幕像是一张泡得湿软的纸,紧紧贴在我的脸上。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催着我回答,可是需要回答什么呢?

我真的很想打破尴尬,哪怕接上一句话就好!可是这个问题也真的难以回答,我重复思考了很多次,希望通过一些微言大义展现自己的深刻,联想到了好多道理和感触,却搞不懂最核心的问题:评价标准是什么?我越发觉得自己大脑性能平庸,在这个要求实时渲染的世界里运行得有些吃力。

我说的话会不会暴露出我水平不足,万一我说的感想太低能怎么办。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放心地说出来呢?其实这样失去参照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是一种自由的悬浮感,像是站在没有重力的太空里,你可以朝任何方向移动,可是往哪个方向都没有意义。

小时候,我们受到的教育一直是要和人比较,按照高考比中考重要,中考比小学重要这样层层推算,主线明确、任务明确,是理解上很简单的升级打怪故事。好好读书,考个好分数就是全部的意义。有一条A优线,又有一条A0线,分别是关于一本和985的。虽然这两条线就是生活的几乎全部,老师还是要给你演一下,假装我们学习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实际上你吭哧吭哧刷的每一道题都仅仅为了未来工资单的数字做紧锣密鼓的筹谋。

上了大学,也有不少被这套说辞蒙骗的人在粉饰太平。可是凭空多出来的各种评价标准不陪任何人演戏——各种支线层出不穷,读研、工作、出国,每一条都迷雾重重。在高中的教室里没教这些,虽然这两年高中很流行来上两节职业发展课,仿佛在期望总共不到两小时的课程能像压缩毛巾一样遇水变大膨胀成三十年的认知。那时在台下刷题的大伙怎么也想不到,再过几年他们就必须比台上夸夸其谈的讲师还懂就业。教室里毛茸茸的脑袋随解题进度起落,落笔的沙沙声和讲师又大又空的规训一起形成诡异的潮汐,仿佛是带货主播正在推销一批毛茸茸的猕猴桃,许诺到货后放两天就会自行催熟。

而成年后的世界甚至比校园还大得多,更善于隐藏它的边界,像超级马里奥比起塞尔达、毁灭战士之于荒野大镖客。人生的边界不是屏幕边框或空气墙,而是“流程”、“文凭”、“考核”、“预约”,“证明”。中式教育下,急切地想要成长的人,普遍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标准化的成长完成之后,该做什么呢?小马过河冷暖自知,从此不再有一模一样的试卷,不会有刷完就提分的模拟题,更没有统一的排名。当你终于满足了所有的束缚,符合了所有的规则,顺应了所有的期待,世界突然掀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你要成为谁?高考完的那一刻,我以为终于长途跋涉到了被预设的天堂,现在看来,路上的十八年,我不过只是攒了满满一汪眼泪,用来泼花世界巨大的谎言。

大一下某个遥远的下午,我和室友在机房偷偷尝试各种指令,反正不是自己的电脑,反复输入,直到把电脑搞蓝屏,大笑,悄悄重启,无事发生。如今,我是美团标准组件与API组的一员,是几个需求的主R。如果我消失,开周会的时候会缺一份报告,合并到主分支的代码会少几行。

不过才两年,那个被允许崩溃的少年,就必须要成熟,要稳重,要担得起责任。我已学会了在人生的马路中央反复确认来车,走得小心翼翼。以往看似有着无限可能性的每一天,终究都在极为相似的重复中过去了。

人生的容错率真的大吗,我看未必。世界太坏太坏,给了绝大多数人和视野不匹配的能力,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千万个灿烂的未来,却都没有办法抵达。年龄大些,看得远些,焦虑的深些。第一个把“我没招了”表达成“落子无悔”的人真的是个天才。

所谓容错,不过是意味着在做错关键抉择时,人不会像游戏角色那样干脆利落地死翘翘,很少有人在关键抉择失误后直接迎来彻底的毁灭;人生悄然执行了一次服务降级——许多曾经敞开的岔路永远关闭了,人被抛入另一种存在的境遇。许多可能性在无声中坍缩,那些你曾为之燃烧的渴望,并非轰然消逝,而是在某个未被察觉的瞬间,在视野之外被彻底剥离。如同阳光下的冰棍,滴滴答答时并非消失,而是存在的状态被不可逆转地地改变了——从坚实的冰,化为流淌的水,最终归于虚无。

你在那决定性的瞬间浑然不觉,你甚至没意识到它曾经存在过。只是在多年后的回望中,被一股凉意击中:来路已模糊在地平线下,千里迢迢,关山路远,无可追溯。

荒诞的是,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客观意义上,你从被命运抛掷的客体,一跃成为塑造命运的主体。从此被迫为自己的一切负责,找不到一个可以推诿的借口。正如萨特所言,人是被判决为自由的。这个瞬间下我们会极其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自身每一个选择的集合,路并非自然到了尽头。

任何命运,无论多么漫长复杂,最终都只反映在一个瞬间,那就是我们彻底醒悟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一刻。那个瞬间之前,我们活在“自欺”中:

“我不得不做这些无聊的工作。”

“我天性如此,改不了的。”

“是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一步。”

而觉醒的瞬间,就是看穿这一切都是我们主动选择的结果。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也不论合理与否,选择了留在那份工作,选择了维持那个性格,每一个行动、每一次默许、每一个微小的取舍——路是我们亲自走完的。所谓命运,其实没有上帝或命运为你托底,你的未来是一片彻底的空白,完全由你接下来的选择填充。这种空无,让人眩晕。

好恨!可那又如何?你接下来最多只能主动地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方向。这些哲学问题的答案才不是某些决定性瞬间的存档点,往日不再。

门不能从这一侧打开。

“在所有的时刻,”他接着说,“我都要感谢您,并为您重建我的花园。”
“并不存在于所有的时刻,”他微笑着回答。“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

成都是天府之国,地势是很平的,天气好的日子里,在天府大道的这一段向那一端眺望,就能遥遥看到川西连绵的群山,雪峰巍峨而壮美,似乎触手可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成功到达地平线那边的川西之前,我会先到达腾讯大厦B座,进入工位,开始处理积压的需求,手忙脚乱地流转今天的工单。

有时候我会想,那些在天府三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曾站在某个边界前张望?我们都曾试图越过某条边界,但最终还是在规定的路径上行走。只是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看见一只猫跳上墙头,或是闻到一阵陌生的花香,或是听见远处传来的、不知从哪里来的音乐声——会突然想起,这个世界原来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

那些可能性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推到了视线的边缘,永远在那里,永远无法抵达。而我还在看。看那些亮着的窗户,看下班时电梯里疲惫的面孔,看游戏里空气墙外的贴图,看天府大道那一边的雪山。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到不了那里,但只要还在看,那些地方就还没有彻底变成虚无。也许标准答案是,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永远不可能同时拥有自由和意义。

有一次周末从重庆回来,我请了一整天的假。那天天气很好,风很舒服,我临时起意从成都东坐地铁到大源公园逛了一圈。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我心想要是日子一直这样该多好,可是来实习前,我明明就拥有过大把大把这样的日子。

你不可能同时飞翔和栖息,同时探索和归属,同时是过客和居民。你只能选择,然后顺从地接受一个事实:未来的某个夜晚,你会想象着存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你选择了另一条路,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可是以前我不会这样,小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天都是个新开始,你说多好。这样我就可以永远留在在科学城八区,停留在那个盘旋在记忆里的午后,走在世纪初最灿烂的阳光里,一群毛头小子刚刚去红梅商店买了辣条,现在要回家去打合金弹头。有个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不在家,所以我们可以放肆地大闹一场了。“是我家的电脑,我两条命,你们一人一条。”两条命的安全感,至今都让我心向往之。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觉得安全了,总是惶惶不可终日,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没有一刻喘息。在这里说句老气横秋的话,这些年里我真的真的,吃了很多很多苦头,我遇到的那些事,比坏蛋冰淇淋第三十九关的超级恐龙、合金弹头第二关道中的日本武士都还要可怕一万倍。

世界是在不断变化的。爸爸买的可乐会慢慢跑气,糖葫芦放久了会化掉,我要从涪江边的老房子搬去新家,4399的坏蛋冰淇淋,混乱大枪战,疯狂小人战斗,武装原型,玩起来再也不会那样尽兴;玩的最尽兴的FPS,我也开始错失很多从不失手的机会。曾经我想都没想过这些,正如十八岁时以为高考后永无止境的夏天不可能结束。所有一切,除了渐行渐远没有别的选择。那时我没有好好养QQ宠物,有一天打开QQ,突然发现它死掉了。我妈说没关系,十块钱可以救活。

此后人生再无这样有惊无险的离别。

高中体育课时在风雨球场的屋檐下躲雨,同学边打篮球边叫嚷,我抬头看见盘旋着的乌云和挣脱的阳光,心里舒坦;高考完回到涪江边,在江堤边大字躺,眯着眼,热辣的阳光扎在身上,像成长的刺痛;过年去北海,宁静又清凉的夜晚,瘫坐在阳台的凳子上,仰头望着深邃无垠的夜空。在香悦城5单元1102的落地窗前,我心想我们看的居然是同一片天空。

所有这些一切回忆都很缓慢,很粘稠,能让人安静下来,又隐隐有点惆怅。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变化,生活总是猝不及防地甩给我一连串必选的选择,像是用cursor写代码时,屏幕上总不由分说弹出“是否允许修改”的提示:说白了我其实并不清楚你在改什么,只懂个大概,可是我又没时间细想,没别的办法。

实习这几个月仿佛脱胎换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出了象牙塔,我会在不知觉间犯错——mt说我改的ANR问题忘记考虑异步的时序问题,在线上运行会有风险;和业务联调效果一般,应该把控质量;需求文档写的不太OK,学生气太重。我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不是学生。

我的天哪,我不是前两天还在想,要是我是个小朋友就好了吗?不知不觉间,现在居然已经退而求其次,在想要是我一直是个大学生就好了。我当了半辈子小孩,半辈子学生,暂时还没学会当别的。

人生阶段的结束不是一个句号,应该是一个问号。我是一艘缝缝补补的忒修斯之船,我是否真的拥有过那时的自己?下一次站在过往与未来的分界线上时,我还有几分像现在的自己呢?

我害怕朝不保夕地意识到,自己早早就自作主张地把一切失去,又后知后觉地朝花夕拾。我很害怕时间的流逝,我恐惧于它的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因为过去的美好记忆总是让我恋恋不舍——在学生时代的终点抬头一看,前方那片被许诺的未来之地,并没有预留一个坐标清晰的任务点,四顾茫然。我知道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是就不由自主回头,怀念童年时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那时的安全感,来自全然的依赖,和无条件的被保护。用几个沙发靠垫和枕头围成一个城堡,世界被压缩成一个几平方米的几何空间,边界之外的一切与我无关了,我知道有大人承担一切。躲在城堡里,听着外面的声音:电视放着新闻,大人说听不懂的话,锅碗瓢盆叮当响。那些声音是一种保证,它们说:世界的确是在飞快地转,但是有人看着,你什么都不用做。

事到如今,安全感慢慢变成了需要自己不停去创造和维护的东西,边界无限扩大,责任也随之而来。我不再需要实际的城堡,而是成为了那个城堡,这种割裂感,也让我意识到当下的一切都在持续地、无可挽回地失去,我总是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刻很煞风景地想到:十年后的自己一定会怀念这一刻吧,于是眼前灿烂明媚的盛景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我们迷恋的或许不是那几块沙发靠垫,而是那个不需要我们承担“创造”责任的时候。在那个被美化的过去里,安全感是递到手里的,幸福是摆好的。这种怀旧,与其说是对童年的迷恋,不如说是一种对现在的逃避幻想——至少我还能躲回那个曾被全世界托举的过去。

想引一段世说新语的原文。曾经嵇康、阮籍一众在竹林中畅饮,见王戎到来,阮籍便打趣:“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听罢一笑:“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那时的王戎,正当弱冠,是竹林里最年轻的影子,眼前是清谈与美酒,身后是无限舒展的光明前途。他面对大他一两轮的前辈们,打趣道,“你们这群神人的意兴也能败坏吗?”意气风发,把酒临风,好不潇洒。后来数十载的风沙缭乱,权海浮沉,暂且按下不表——

直到故事的另一头:“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在高三那年的模拟考上看到这篇,如遭雷击,感慨良久,差点没写完作文。

实习时国庆放假回绵阳,火车站正在修,我差点找不到路,鬼使神差绕到初中第一次被带去上网的网吧楼下。招牌换了,门面修了,我独自站在街对面,想进去看看却又迈不动步子。暮色四沉,心里有什么东西很重地坠下去,那个熟悉的入口依旧亮着一圈霓虹,光晕朦朦胧胧,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记得周五放学没急着回家,先和大伙揣着凑出来的零钱,冲进网吧开了两台未成年临时机。那时玩了一把贾克斯,一把薇恩,都被打爆了。最后选了猫咪挂在钻石同学的卢锡安身上爽杀了一把。我们在二手烟的缭绕里拍桌大笑,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那时觉得,所谓未来,所谓前程,不过如此,简直轻如烟尘。

如今,我不再需要费心去开钻空子的临时机,也不必再数着零钱计算能玩几个小时。当年贴在海报上、让我们眼馋不已的传奇皮肤,早已拥有、习惯,以至于腻烦;那些曾以为遥不可及的3A大作,也尽数通关,静静躺在库里吃灰。那个在烟雾中眼睛发亮、为一次击杀就能欢呼一周的少年,和我一样,都很缺时间,他缺的是网吧里的时间,我缺的是网吧外的时间。所有的怅然若失,所有的遥相对望具象化了,我们之间,确确实实,已经邈若山河。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重复公交重复路,小区重复楼梯。
关门掉落旧毛衣。
当年春烂漫,此夜月低迷。
应是一场寒假梦,醒来觉得神奇。
妈妈借我智能机。
空间敲日志,装作在搜题。

蓉漂时回了两天学校。校车上看着大学生们,想起自己进校时好像也是这样,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想看清楚未来的故事会发生在哪里。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看到今天的我呢。

在25教下车,计信院自习室的门沉默地开着,晚饭时间,并没有多少人。我是要准备离开的人了。教室上黑板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字迹——25教的黑板上大多是些代码和公式,还有高考阅卷场的宣传横幅,从来不换。黄昏的光不紧不慢照射进来,将整个校园染成金色,天边的云烧得火红,李园小吃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以前我从中图敲完代码出来时爱在一旁看着,现在仍在一旁看着。回头看着身后的路。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可以都释然了。木心先生曾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想起十六岁最爱的诗,余光中的《欢呼哈雷》:“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那时读到此句,胸中自生豪气,连练习册上的题都能多做两道。

待到哈雷彗星再度回归,已是公元2061年。那时,今天的我——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在2025年在乎着的一切的一切,绝大部分都会散逸飘零,尽数沉入遥远的过去,其中彻底沦为连回忆都拼凑不起的碎片。就像我已经不记得小学三年级我心上最重的一件事是什么,也说不清楚高二时趴在窗台上看天时的思绪。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当只琥珀里的昆虫,在最幸福的时刻被封印在永恒的树脂中。我们是不幸的,永远无法预测命运的走向,只能被时代的浪潮推动着,宛如盲人般跌撞。

夏天骤然开始又在恍惚间结束了,漫长的暑期实习从五月开始在十一月结束。今年的夏天,除去燥热和许多复杂的bug,我无法感受到更多。我好想躺在水池里吃冰棒,像很多年前在科学城游泳池里一样,平静地、安稳地,闲闲漂浮。

我应该坦然地接受时间的冲刷,作为一个崭新出厂的大人,世界如预期般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我只能面不改色地摸爬滚打,失去一切注定失去的,收获一些短暂拥有的,这算不算不可抗力,人生的入场券能凭这个退票吗。

一个念头像水泡一样在脑海里浮现,晃晃悠悠漂起来炸开:从今以后,夏天再也不会变成暑假救我于水火了。炽烈燃烧的的夏天才不会回答忽明忽暗的年华。

我才不要平白无故草草蹉跎去。我知道衰老必然来临,却仍想负隅顽抗。让我们在世界这个大泥坑里安心地打滚吧。我写下这些字句,只为让未来的自己某日拾起时,能看见此时的我——正嬉皮笑脸地,对着那个日渐规整、生气渐失的后来者,故作深沉地预言:“今天我的少年心气死掉了,也许是在昨天,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你板着的脸稍微松一松说:小东西别偷加缪了。

我们一生总在不停赋予万物意义:枣树与另一棵枣树,这条路与另一条路。其实我们大约的确早已见过所有枣树,也走过所有道路——它们相似,却又不同。

柏拉图的哲学理论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一个标准的客体存在,世上的一切不过是理想的世俗投射。在语言出现之前,我们就已经在仰望星空,用光点为自己编织意义。那时没有文字,只有夜色和呼吸,但人们已经开始讲述:在天的那一隅,有七个被追逐的姐妹,她们逃向高处,为了不被抓住,化作星星。那是日本人说的“昴宿七姐妹”,也是澳洲土著口中的“七姐妹梦迹”,是古印度的“七母神”,是我们的昴宿七星。这些故事隔着海洋与年代,却赋予了同一个意义。

我想,当人类第一次在荒原上抬头,看见那七颗闪烁的星,他们也许在问:为什么它们会在那里?为什么不坠落?为什么那样闪耀?人此时不事劳作,可“七姐妹”的神话诞生了,它给了恐惧以形状,也给了孤独以安慰。

这就像夏天,黄昏,不冷不热,三两好友,橘子汽水般的晚霞,谈论人生与理想。你言我语地描绘未来的模样,没有产出任何东西。没有记录留档,没有感悟可写,没有任何可以向他人交代的“意义”。按照那套高浓度的标准,这几个小时完全被浪费了。未来明明悬而未决,而且注定充满了艰难险阻。为什么此刻我们都不怕虚度时光,不怕真正的未来实际上是那样的茫茫不可知呢?

我想,真正有意义的一切,只在我们真实面对自己、直面世界时,才会自然浮现。而日常所遇的诸多讯息,不过是披着告诫外衣的规训。这些虚妄的桎梏,才是迷茫与恐惧的源头。毕竟你甚至无法用简单的因果律去总结世界上任何一个真正的事件。一个人的动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一件事的影响可能十年后才显现。

有时候你期待一个转折点。希望某一天突然想通了,突然找到方向了,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就像电影里那样,主角在某个关键时刻突然顿悟,然后一切改变。但现实是大多数日子,什么也没想通。无事发生。你带着同样的困惑睡去,醒来还是同样的困惑。读了一些书,好像恍然大悟了什么,但过两天又忘了。做了一些改变,坚持几天又回到老样子。没有配乐响起的时刻,没有画面定格的瞬间,没有旁白说:从那天起,一切都不同了。意义不会突然降临,而是应该自己赋予。

那些真正的改变,往往是在很久之后回头看,才发现原来从那时候开始的。它不是某个戏剧性的顿悟时刻,而是你在做的过程中。电影里的主角,也不知道自己在经历戏剧。他只是在过日子。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写东西,和上面所说的“聊天”意象差不多意思,其实只是为了探讨:我们所做的一切,意义在哪里。想必大家洗澡时都有发现用光了沐浴露的经历。我们通常会加点水进去摇摇晃晃,瓶子里又出现了小泡沫,又能洗了。瓶子明明空了,看起来却是满的,人生就是这样。你能做的就是用力晃动自己,让本就稀薄的意义变成缤纷的泡泡。瞬间的丰盈,就是对无意义的全部抵抗。世界像个伤口一样敞开,笔是一根针而语言是一条线。不管什么时候,我们总有机会重新缝上自己。

我能感受到不同的文字都是有各自气味的,我希望此刻我写下的这批,和十八岁旅行时所见的夜海有一样的质感,迷幻,柔软,带着火辣辣的咸腥气,说不出是海风还是泪水的味道——要是再不写下来,我就会忘记它们了。

我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永远记在笔下,真希望未来的你在念出这些酸溜溜的文字时,埋伏在身体里的潮汐,可以生生从唇齿间扯出自由的海风,让十八岁的我替你呼啸哪怕一秒钟。

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

我知道我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其实这篇文章的内容我惦记了很久,却总是下不去笔,一直想不出来怎么凝炼抽象的忧郁,所以只能一直积攒着,像是重庆潮湿天气下晾不干的衣服在滴水。人类真的需要很多晴天、很多阳光,用来晒干淋漓的过往。

幸运的是今天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曾长久地等待这样一个时刻——金黄的阳光将幸福轻轻送入眼底,照亮心底每个角落。明媚终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它化作窗前真实的暖阳,一寸寸驱散记忆里积存的黯淡,圆满如秋日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压过了所有遗憾的枝桠。

到了凉风初起的时节,那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总是松松地裹着我。布料软软的,带着洗衣液的淡香,像被时光温柔包裹——那些未竟的期待、无奈与执念,都在这份恰到好处的温暖里,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飘散在秋风里。

终于,脑海里溶解不了这么多文字,于是它们自然地从身体里结晶析出。

我喜欢留下许多自己的碎片,放在每一个值得的时刻,文字于我不是对外的利剑,而是回家的路。像我家的小狗,它特别喜欢在每一个电线杆下撒尿。

李小龙说,be water。百川东到海,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流向所有苦难的尽头。多嘴说一句,我的老域名在就到期了,不管你怎么找到的这段文字,都谢谢你能看完。这些天和傻逼产品与业务接触多了,我深知能愿意好好听我表达的人终究是少数。

我舍不得每个独一无二的、值得永远怀念的夏天。

永远怀念每一个、与每一个自己同在的夏天。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